第 1 章
數九寒冬,護城河上鵝毛大雪紛飛,遠處天際也暈著化不開的墨雲,便是偶有早起的行腳商也會先尋個酒鋪喝兩盅燒刀子暖暖。
昨夜新雪鋪道,愈發寒氣逼人。
大瀚的京都素來有個不成文的規矩,富者居於榮昌街,貴者則挨著相交的廣昌街。
而兩街彙口處,是當今聖上姑姑大長公主謝瓊的府邸。
雪月輝映著廊下四圍的黑甲佩刀侍衛,縱使長夜將明,暮色將曉,也無一人敢因疲倦而懈怠。
存康堂側院的香榭走廊上。
一梳後髮髻的婦人手提蓋帽水桶輕輕地打開門,屋中炭火已熄了大半,唯有幾塊因燒的不充分,暗紅色的餘燼尚在散發著餘溫。
與滴水成冰的走廊相比,房間真是無處不溫軟精緻。
終究是大長公主的外孫女,京中五望仲首的魏郡公嫡女,儘管生母早逝,卻也得大長公主真情庇護多年。
輕手輕腳將熱桶置地,用小銅盆取部分熱水將手淨潔,完事後婦人才抬步向內廂房去。
昨夜姑娘因著噩夢睡得極晚,偏偏每日又囑咐要卯時前將人喚醒,這簡直就是在折磨自己的身子呐。
婦人用銀勾將外間縵簾輕輕掛上,俯下身隔著蜜合色落地紗不禁放輕音量呼喚著。
“已經寅時正了,姑娘該起身醒醒神,等會兒且有得困呢。
”
明儀的覺向來很淺,入夢後卻截然不同。
此刻,她就陷入深淵似的迷霧中。
似乎有人在前方斷斷續續地在喊著誰。
明儀看見自己手提年節期間西市上淘的明燈,獨身前行,步履匆匆。
昏沉的日光斜斜投進來,堪堪照出四周大概的模樣。
原以為拂開一路上惱人的層層蛛絲,迎接她的會是光明大道,冇曾想儘頭處卻是個壓抑著哭泣聲的孩子?
明儀垂著眼眸看了許久,察覺到這就是兒時的自己。
未及上前,那惱人的蛛絲又纏了上來,連孩童哭泣聲也漸漸遠去,待再次伸手拂去竟換了副景象。
‘掩麵哭泣的自己’正踩在父親寬厚肩膀上,神情倨傲地用力揮舞著老祖宗賞賜的紅棕馬鞭,惹得圍觀眾人開懷大笑。
似乎少了誰。
明儀像個局外人般用眼光略過院中一張張笑臉。
究竟少了誰呢?
姑孃的眉皺得更厲害了,溫媼不禁拔高音量重喚一遍,甚至伸出手輕輕地搖了幾下。
許是好幾日接連睡不安生,人又消瘦了不少,一觸碰到就更能切身感受出她的清臒。
像深山泉水裡突兀冒出的嶙石,寒冷又咯手。
夢中的明儀突然一腳踩空,所有景象隨即化成皸裂的圓鏡,自鏡心開裂,譬如蛇遊,使得她整個人不斷墜落…
密密麻麻的蛛絲又纏了上來,卻無法再拂開半分。
越纏越緊,越纏越緊…
連呼吸都被剝奪,就如一隻瀕死掙紮卻依舊無濟無事的幼兔。
最後的最後竟是被一雙瓷實有力的臂彎環住,隨後有什麼溫軟的東西湊上來,濕濕潤潤,遲疑地從臉麵一路到脖頸,停留片刻後試探地向下順去…
明儀猛然驚醒,激盪的心神卻久久未能平複。
真是個七零八碎的夢。
溫媼將有些佝僂的背微微屈下,用目光無聲地詢問著她的姑娘。
明儀摸了一把眼角,隨即不在意地揩去。
“溫媼,今日外麵的雪可停了?”
“回姑娘,不僅冇停,倒比日前更厚上三寸,等會兒出門您可要另添一件小襖纔好。
”
外麵風聲嗚咽不清,天色晦暗不明,連帶著耳房內溫媼才點上的幾盞琉璃燈也照不真切。
明儀隻嫻靜地笑笑,“就加件姨母送的小襖罷。
”
“諾。
”
將衣物搭至圍爐屏風上方,細細展開內裡,又尋衣櫥那件藕荷色小襖一併搭上。
這纔回身去扶床榻上的明儀,厚實披上件昨夜備烤的衣物,將人安置於妝台前的梨花木高凳。
隨後把熱水打濕的帕子略略絞上兩回,沿著明儀麵容輕輕擦拭,再為其淨手。
取下屏風上的衣物一一穿戴好,最後塞上事先預備好的小手爐。
溫媼原是大長公主未出閣前就在宮中服侍的女使,後因考慮到明儀年幼無人照拂便領命前來看顧,這麼些年下來,她的貼心忠心自是不必說。
片刻後黃銅鏡中那人烏髮高梳成元寶髻,兩側用雙支玉粉絨實實壓上,再圍一條錦毛鼠領,襯得整個人簡約而不失清麗。
縱此刻年歲尚小,也足已一窺日後風采。
“溫媼,那咱們便去正院請老祖宗安吧。
”
院中枝上陳雪未除,風吹便搖;好在路途短,更有溫媼相扶,兩人倒也算順順噹噹。
行至存康堂正院,外間女使連忙迎上“清晨雪路難行,老夫人素慣心疼姑娘,便是請安遲些,也不值什麼;先下老夫人還未起身,您該多仔細些自己纔好。
”
聞言,少女彎眉而笑:“慧韻姑姑,不必擔心。
屋中炭火悶熱,我不如來看看老祖宗。
”
“姑娘淳孝,就怕老夫人要心疼您一早就來呢。
”
剛行至棉簾,隻聽室內高聲:“是皎丫頭來了?外頭這般涼,還來做甚麼?快快進來,莫要受了寒氣。
”
慧韻姑姑打笑著道:“姑娘可瞧見了?奴婢就猜著老夫人一定心疼了啊。
”
明儀脫去身上狐裘,歸巢新燕似的窩去大長公主懷中。
“要我說呀,定是老祖宗自己怕冷,懶乏著不想見我,這纔不許請安拜見呢。
”
大長公主一時失笑,隻好伸指點著道:“小猢猻!見天淨打趣我這老婆子是吧,速速起來,仔細我把你的骨處處錘個遍!”
“公主這話怕是連自己都不信,您啊,就是一天見不著姑娘也念得緊,哪裡還捨得錘上一處。
”
接話的老媼乃是追隨大長公主幾十年的心腹,也是溫媼的本家姐妹。
“老貨!數你話密,我自然是捨不得。
”
大長公主抬手慢慢從懷中最疼愛的小輩發頂順下,憐愛地撫摸著那張白淨麵容。
這外孫女養了這麼些年,是親眼見著她出落成大姑孃的,模樣好暫且不說,詩書禮儀更是拔尖出眾。
“可我捨不得這丫頭又能如何,她水蔥似的年華,雙眼竟和我這六旬老人冇差。
蒙心的老天,竟殘忍至此。
”
明儀抽出雙手挽住大長公主左臂“老祖宗,皎皎隻是看不真切,三年來早已習慣,況您尋醫師治癒大半,是否該對我多些信心?”
明白這事急不得,畢竟派去瀘州尋藥引的人還遲遲未有迴音,大長公主隻好拉下她的手團住“除此之外,煩憂的事多如牛毛。
眼看翻年你便十五,婚事可有留意?”
眼看話題要向著婚姻一事靠攏,明儀思緒又迅速轉個大彎。
“勞老祖宗操心,偏生這小猢猻還想再陪您幾年。
”
大長公主一聽,伸手便捏住這小猢猻鼻尖,可惜冇捨得下重力氣,隻輕輕揪上一把。
“空話,我一六旬老人仆婦眾多,哪裡需要你來陪?和老祖宗說實話,難不成是你雙眼的緣故?哼!若如此,京中儘是些不識人的老東西!”
明儀像被捏痛似的,隻顧埋頭向老祖宗懷中窩了窩,暗地裡尋了個舒服的軟處,才眯著眼輕聲回:“隻要老祖宗不嫌皎皎,嫁與不嫁於我而言無甚分彆的。
”
大長公主摟著明儀,眼角沾染上幾分濕潤:“哪個嫌棄?你那狠心阿母早走,父也未在京中;我這個老婆子再不憐惜你,還能指著誰來惜呢?你那庶母嗎?究竟不是血緣,我怎能把你輕易托付呢?”
明儀心中一熱,自己幼時血緣輕薄,有老祖宗相護至此,她終歸還是個幸運之人。
大長公主將明儀身子搬正,與自己麵對麵平視。
“皎皎乖,聽句勸好不好?我年歲已高,不過是撐著口氣陪你再走一程,待你有所依靠,便是立即閉眼也能認了。
”
早已是華髮滿首的年紀,兼之今日未曾收拾,倚在床邊的那具身軀恰如秋日枯藤,由內及外的衰敗。
歲月如流水,平等地從萬事萬物身上靜靜淌過,留下時間雕琢的痕跡,老祖宗也曾是冠絕京都的美人啊。
“雖說世間男子少有可堪托付,但父兄總是不能相陪一輩子的,女子終究會有自己的生活。
之前派人打聽過天子新任命的那位朝議郎,名喚程璟,家中乾淨,為人也尚可,眼下雖官居末尾,可其深得聖意,難保不會有蛟龍入海的那一日…”
明儀見不得老祖宗憂心,卻也不想違背自己的心意。
“皎皎知老祖宗疼惜,不過眼下還未嘗您小廚房的酥糕,腹中叫的急,老祖宗是想要餓死這個會打您趣的小猢猻?”
這便是暫時拒絕的意思了,大長公主雖急切卻也冇有逼迫,婚姻之事得外孫女自己同意才行,那是她的一輩子。
“你呀!罷了罷了,溫媼,速去取兩盒酥糕,再配一碗濃濃的魚羹,看你家小姐已在我房裡儘說些不著調胡話!”
見主子神色如常,滿屋女使婆婦複才笑做一團,溫媼更是連忙唱諾。
兩人正吃著,外間一女使進屋通報玉澤先生正在書房候著。
大長公主雖不捨卻無法回絕“你快再撿幾片酥糕壓壓腹,我們萬不可讓先生久候失了禮節。
”
明儀笑著應下“老祖宗,那我這便去了。
等下學再來請您的安。
”
“誒,去吧,路上要留意。
”
存康堂本名蒹葭園,初時為大長公主與夫婿院落;時過境遷,被其改成存康堂。
內裡佈置一應俱全,書房旁更有閣樓存書,卷數龐大。
素雅的書房中,玉澤先生身著青衫,手持《國論》端坐上首,其人而立之年便才學甚偉,於政事見解亦有獨到之處。
大長公主特意延請其教授魏明儀,隻說女子也該通些史書,不致於目光短淺纔好。
明儀在溫媼的陪伴下入座。
十日前季玉澤生母病危,大長公主命太醫竭力救治,流水的珍藥散去,終救回一命。
“玉澤先生母親恢複如何?若有難處,也請讓弟子儘一份心意纔好。
”
季玉澤消瘦多日,雙目不似之前神韻,但到底是位不失風雅的君子。
“謝過女公子關懷,托大長公主的福,家慈已然大好。
”
明儀輕頷,“那自然是好,還望先生寬心以候,勿要傷身過度。
老夫人總不願先生憂思至此。
”
季玉澤是個頂好的夫子,她也是願意真心關懷幾句。
他教學采納的政通,史書,皆不拘泥於一家之論,剖析諸子思想更是一針見血。
從不因女子學論史多言半句,便是初期試題與書塾求學子弟相較也相差無幾。
為人溫文爾雅,行事具有君子之姿,怪不得老祖宗看重他。
所幸她思緒活絡,接受新事物穩健;縱一時心懷困惑,便多勻些時間琢磨透徹,或聽書閣識字女使細讀幾頁。
慢慢竟可與季玉澤談些淺顯時政。
時至今日,六載春秋飛逝。
兩人關係反不像尋常師生,更似一對忘年至交。